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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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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8章

掉馬很突然,施雲聲很茫然。

茫然之後是無盡的苦悶,小狼動也不動,表情呆呆。

這副模樣實在可憐,孟軻把它從衣物裏抱出來,放進被褥裏頭,向施黛和沈流霜概述了前因後果。

此事說來簡單,無非是妖丹作祟,妖氣入體。

施黛細細地聽,眼神往床榻上瞟,與她弟弟四目相對。

施雲聲:……

小黑狼暗暗磨牙,側開腦袋。

“總之,事情就是這樣。”

孟軻道:“你們知道,雲聲一向臉皮薄。他不好意思現出狼形。我和敬承便沒告訴你們。”

“記得冬天的時候,我們在府裏見過它一回。”

沈流霜輕撫下頜,恍然挑眉:“原來是雲聲……實在意想不到。”

施雲聲:……

你那天明明一眼就認出來了!好拙劣的演技!

“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?”

施黛格外坦然:“小狼很可愛啊。”

還很好摸。

想起把整只狼崽揉進懷裏的觸感,施黛眼風一動,瞥過它毛茸茸的腦袋。

她心思細膩,不需多想,就明白施雲聲羞赧的原因。

這孩子性情敏感,有別扭的自尊心,分明是條狼,卻被身為姐姐的她當作小狗揉來揉去。

最重要的是,被施黛摸腦袋後,小狼好幾次表現得十分開心,尾巴亂晃。

以他的性格,絕對想把這個秘密撕得粉碎。

“話說回來,”施黛貼心地轉移話題,“雲聲體內的妖丹,什麽時候能徹底消解?”

妖丹並非施雲聲與生俱來的內丹,而是被邪修強塞進他識海,這種外來之物,盡早移除才好。

自從他回府,孟軻和施敬承始終在嘗試解丹。奈何妖丹在施雲聲體內待得太久,與他漸漸相融,祛除的難度很大。

“此事不急一時,需以靈氣將它緩慢逼出。”

孟軻道:“再過一年,應該能完全消除。”

這幾個月以來,她和施敬承一直在動用靈氣,滋養施雲聲的識海。

妖丹除得去就好。

施黛松了口氣,一扭頭,恰好撞上小狼的雙眼。

人形與狼形相通,施雲聲斬除邪祟時受的傷,在狼身上清晰可辨。

他的傷口數量不少,縱橫交錯,紅得刺眼。

想必很疼。

施黛一顆心變得軟趴趴:“可以摸摸頭嗎?”

施雲聲看她一眼,很快低頭。

沈默半晌,他悶悶說:“隨你。”

於是施黛伸手,暖熱的掌心覆上他頭頂,輕緩揉一揉。

“謝謝雲聲。”

她話裏帶了笑,沒有調侃的意思,清淩淩響起,像山澗春泉:“妖丹發作一定難受。你願意保護我,我很開心。”

耳朵顫動兩下,小狼悄悄擡頭。

今早雨過天晴,一輪暖日當空。

陽光透過木制窗欞,從密密匝匝的樹葉中落下來,明暗交疊,在施黛臉龐勾出融融剪影。

她的目光溫柔專註,蘊藉一層薄光,一笑起來,好比糖絲化開。

……算了。

施雲聲想,他姐姐剛從生死關裏走過一遭,他已經足夠大,不應當和她鬧別扭。

不自在地挪開視線,施雲聲板著臉,尾巴一晃。

再眨眼,小狼仰起腦袋,就著摸頭的動作,在施黛掌心輕蹭一下。

就當安慰安慰她。

*

災變塵埃落定,這日之後,大昭重回正軌。

聽說昨晚有亡魂入夢,施黛特意問了江白硯,他在夢裏見到什麽。

“我爹娘。”

江白硯如實作答:“我娘很喜歡你送的玉鐲,托我向你道聲謝。”

施黛訝然:“玉鐲?叔母她真收到了?”

“江府是他們埋身之地,可比墳冢。”

江白硯解釋:“你將玉鐲放置其中,便是祭拜。”

正如燒的紙錢可以直入地府,祭奠時獻上的供物,也能被亡魂感知。

據江白硯說,他向二老描述了當今大昭的繁盛景象,也對他們提起施府和施黛。

時隔十年,一家三口得來遲誤的告別,沒有相顧垂淚的煽情,只像數年前平靜的午後一樣,彼此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,共度了一場夢的時間。

離別之際,江無亦笑言,他與溫頤心願已了,即將雙雙轉世投胎——

魂歸地府後,溫頤等了他十年。

用他對江白硯的原話來說,是“等今後有緣再見,我恐怕得喚你大哥了”。

溫頤聽罷只笑,揮手道別時,腕間玉鐲瑩瑩生輝。

這夜過後,大昭境內,無數恩仇畫上句號。

以此為開頭,是長達好幾個月的盛世平安。

上古邪祟落敗,妖邪死傷慘重,短時間內沒功夫瞎折騰。

鎮厄司的案子大幅減少,施黛得了久違的清閑時光。

在此期間,江無亦得以平反,被朝廷追封忠武將軍。

感念他與溫頤的護城之舉,青州為二人建成合葬大墓,施黛去過幾回,見到不少前來悼念的百姓。

日子一天天過去,不知不覺入了夏末。

夏秋交接的時日最為舒適,暑氣褪去,微風送涼,入了夜,便是明月相照、星河燦燦。

施黛和家人吃完西瓜,回房後正準備歇息,聽見敲門聲響。

打開房門,是立於月色下的江白硯。

他仍穿白衣,除卻袍邊幾道雲紋,再無其它修飾,乍一看去,仿佛身披一抹清寒的霜。

江白硯手裏,是個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。

施黛心有所感,讓他進屋:“這是——”

“嫁衣,”江白硯道,“繡好了。”

他長身玉立,把檀木盒置於桌面,微微側過頭來:“你來開?”

胸腔裏傳來鼓噪的鳴響,施黛沒壓住粲然的笑:“好。”

她走上前去,站在江白硯身邊,嗅到鮫人幽冷的香。

在略顯沈悶的夏天裏,這股香氣猶如一根冰線,帶著沁入心底的寒意,叫人上癮。

檀木長盒精致華美,雕刻有繁覆圖繪,施黛小心打開,屏住呼吸。

該如何形容此刻的一眼。

燭火輕搖,流光溢彩。

鋪天蓋地的潮紅好似水浪,於火光下迤邐流瀉,浸入夜色,湧向眸中。

顆顆鮫淚色澤皎白,讓人想起晝夜交替的剎那,萬道霞光明滅不定,一輪淡淡明月悄然攀上來。

施黛張了張口說不出話,凝神細看,嫁衣上的刺繡絲縷分明。

龍鳳呈祥,祥雲逶迤,衣襟上是用金線勾織的花鳥圖,被燭光一照,漾漾生輝。

雲錦為底,鮫淚為飾,世無其二。

這是江白硯繡了整整四個月的婚服。

江白硯輕聲問:“可中意?”

嫁衣靜躺,流光不盡,如同一簇滾燙的火,讓施黛頰邊也染上緋意。

她臉上發熱,展顏笑道:“喜歡。”

江白硯勾唇:“去試試?”

施黛自是一口應下。

江白硯不便看她更衣,去了門外靜候。施黛脫下襦裙,一件件穿好大紅的嫁衣。

當初從心魔境離開後,江白硯丈量過她身形的尺寸,對婚服進行了修改。

目前的大小,與施黛完全相襯。

嫁衣繁重,施黛用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穿完,沖門外道:“進來吧。”

木門吱呀作響,江白硯推門行入,睫羽輕顫。

施黛今日梳了簡單的雙髻,發間插一支蝴蝶玉簪。嫁衣鮮妍熾烈,襯得她肌膚瑩白,不喧賓奪主,反而為少女平添姝麗艷色。

當她仰面看來,雙目盛滿璀璨燈火,有如水中明月。

施黛有點緊張,心裏更多是歡愉,雙手負在身後,笑出一顆白亮亮的虎牙:“怎麽樣?”

凝睇她半晌,江白硯嗓音放柔:“很好看。”

施黛止不住笑意:“謝謝你。”

她垂下腦袋,視線落在嫁衣上細密的針腳:“繡這個,很難吧?”

她端量著婚服,看不見身前人晦暗的眼,等擡起頭,才辨清江白硯濃稠黑沈的雙瞳。

他平素看人神情淡淡,對萬事萬物不甚在乎,而今凝了目,桃花眼幽邃含情,讓人無端心口一輕。

沒人逃得開這樣的目光,像緊縛下來的鎖。

施黛湊上前去,仰頭親親他側臉,認真道:“嫁衣很漂亮,我特別——特別喜歡。”

她向來如此,無論發生何事,總能給予對方最熱切直白的回應。

江白硯低眉笑道:“喜歡就好。”

施黛猶疑幾息,神秘兮兮拉住他指尖:“你跟我來。”

她小指一勾,領著江白硯走向床榻,停在床邊的木櫃前,打開櫃子,從中拿出一個小盒。

抱著盒子想了想,施黛把它遞給江白硯:“禮尚往來,你來開。”

這份回禮不在意料之中,江白硯略一怔忡,伸手接下。

盒子不大,他輕易打開,入目所及,是一沓小冊和滿滿當當的銀票。

施黛有些不好意思,抿唇笑了笑:“你翻開看看。”

修長五指搭上書冊,江白硯打開其中一本。

昏黃燭火落在睫邊,他眨落光暈幾點,無言輕哂。

全是被施黛精心整理過的手寫冊子,這一本上,記錄有與極北之地相關的種種。

最適宜觀游的路徑、途中行經的去處、以及當地獨有的民風民俗。

最醒目的一頁裏,寫滿了北地名聲在外的美食美景。

拿起另一本,是關於江南。

“我們不是說過,要一起出游嗎?”

施黛摸摸鼻尖:“我都準備好了,周游路線、註意事項、需要的銀票。到時候,你跟著我就好。”

她眨眨眼,紅唇勾開一線:“雖然比不上嫁衣珍貴……這是我給你的回禮。”

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,施黛不習慣一味被付出。

成婚是兩個人的事,江白硯願意為她耗費精力繡成嫁衣,施黛覺得,自己理應給予回應。

過往十年裏,江白硯多數時候被困囚牢,少有得見天日的機會,從邪修身邊離開後,又久經殺伐,幾乎沒體會過尋常人的生活。

從某個方面來說,他有近似純澈的稚然。

從前江白硯缺少的,施黛想為他補回來。

“整個大昭盡在這盒子裏了。”

施黛踮一踮腳尖,難掩歡愉:“山山水水,五湖四海,你想去哪兒,我都帶你去。好吃的好玩的,我也全可以送給你。”

她說罷仰頭,聲調綿軟輕柔,笑意像燈花迸開:“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。”

話音方落,江白硯擁她入懷。

嫁衣如火,他的白袍不染塵埃,兩相交疊,似紅梅映雪。

心口飽脹,江白硯略略側首,輕吻她白皙脖頸。

遇上施黛之前,江白硯不曾想過,會有如她一般的人長留於身。

他的一生僅為覆仇而活,汙濁陰晦、無趣乏味,如同一眼望得到頭的荒蕪長夜。

唯有施黛,像陡然出現的朝暉,擾亂一池死水。

只有她。

“嗯。”

尾音清潤,江白硯的吐息落在她側頸:“施黛待我好。”

被吻得酥酥癢癢,施黛環住他勁瘦側腰,下巴擱在江白硯肩頭,輕輕蹭了蹭:“你喜歡嗎?”

江白硯眨眼,掩下瞳底幽邃暗潮:“嗯。”

他說著一笑,把施黛散落頰畔的發絲拂至耳後:“施黛如此待我,我很歡喜。”

江白硯聲線好聽,靠近了溫言細語,尾音是繚繞的輕,像春風拂在耳邊。

施黛最受不了他這種語氣,聽得耳後發熱暈暈乎乎:“以後會更開心的。”

她緩了緩神,忍不住好奇:“你是怎麽想到,把鮫淚鑲嵌到嫁衣上的?”

“最好的東西,應當都給你。”

江白硯轉眸望來,倏而勾唇:“我想讓所有人知道,我是你的。”

施黛:……

被他一句話說得怔住,施黛耳廓漫上濃郁緋色,聽江白硯繼續道:“你曾說過,想要天上星。”

一時沒反應過來,施黛大腦一剎宕機。

好一陣子,她才回憶起自己什麽時候說過這句話。

是幾個月前,在今年的除夕夜。

那時她與江白硯尚且不熟,向他道賀了“新年快樂”。

江白硯不願與外人有所牽連,認定施黛的接近別有所圖,因而冷言詢問,她想要些什麽。

施黛沒想從他身上得來好處,幹脆信口胡謅,“想要天上的星星,江公子能摘就去摘”。

半開玩笑的一句話,江白硯居然一直記得。

施黛下意識低頭,嫁衣繡滿金線,其上祥雲叆叇,一顆顆鮫淚細密點綴,當真猶如滿天繁星。

完蛋。

臉上更燙了。

“你你你等會兒。”

心口怦怦跳個沒停,施黛擡手捂住半張臉:“我有點害羞。”

江白硯輕笑:“好。”

靜默半晌,施黛放下右手,露出渾圓杏眼。

月色溫柔,江白硯的側臉籠在光暈下,仿佛描了一層柔軟金邊。

淺淡陰翳裏,他的雙目宛如寒潭,倒映出她的影子。

靜謐癡纏,隱隱含出誘意。

施黛摸了摸襟口圓潤的小珠:“這是你給我摘的星星?”

很漂亮。

這一刻的心緒難以形容。

胸腔似被填滿,只餘下柔軟的歡愉,浪潮般一波一波打來,讓她的心口也成了片落滿星光的湖。

一瞬息的光華流轉,勝過千百回的悸動。

施黛笑開:“它比天上的星星更亮嘛。”

江白硯斂目揚唇,行向裝盛婚服的檀木盒,打開內部隔層。

更小的盒子裏,是一堆紙頁。

不對。

不是純粹的紙張——

面額巨大的銀票張張堆疊,組合成極為可觀的天文數字,除此之外,還有幾張房契。

“是這些年積攢的銀錢。”

江白硯側目,迤迤然撩起桃花眼,眉間姝色化開:“我和它們,都是你的。”

猜到接下來的話,施黛放緩呼吸。

燈燭劈啪一響,在他眼尾暈開薄紅,綺麗癡纏。

江白硯道:“一旦同我成婚,我便永遠屬於你了。”

頰邊紅暈愈濃,施黛擡眼,被江白硯俯身抱住。

少年的薄唇擦過她耳邊,似溫柔誘哄:“要我,好不好?”

靜謐春月下,心尖雀躍,悸動難休。

嫁衣瀲灩,如有星光墜落。

她聽見自己說: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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